「他們還說了些什麼嗎?」僅憑著這些說詞,即便周桂心中已經有了大膽的假設,他也不能將無憑無據的猜測回報給朝廷。

  「這倒沒有。」村長搖了搖頭,回想著方才的場景,「那些人的口風相當緊,除了用些錢財和官位想逼我就範之外,其他的倒沒說溜嘴。」

  村長自己不覺得,周桂卻敏銳地抓住了其中的線索。

  前者或許還好說,但依照村長的個性看來,區區錢財是不可能有辦法說服得了他的。至於後者,可就不是一般的山賊能夠拿得出手的東西了。

  也就是說,事實果然與他的猜測相去不遠。

  山賊作為檯面上的代罪羔羊,奉他人之命前來遊說村長,但實際上想與外族進行貿易,以及能夠握有大量絲綢、又能夠左右他人官階的,卻是個相當謹慎的人。

  這人或許是為了避免打草驚蛇,特意交代他們將口風守緊之餘,還得避免在村長身上留下傷痕,免得被看出什麼異狀來,步步為營的態度可堪稱是計畫周延、行事縝密了。

  只可惜,對方大概也沒想到,這份謹慎如今卻反倒成了敗筆。

  若不是村長在威逼利誘下堅持了這麼久,讓山賊花了比想像中更多的時間在談判,他也沒機會從村長口中問出這些事。

  「我知道了,後面的事就交給我們處理吧。」周桂見村長已經將知道的事都交代得差不多了,便站起身準備離開,一旁的吳將軍已經退到門口處等著了。

  「我還會在村子裡待一陣子,」周桂早已決定要在這兒多調查一段時間,轉而向村長詢問道,「這邊最好的客棧是哪一間呢?」

  「您要住下來的話,還是別去客棧了,那兒的房間都不算太乾淨。」村長耿直地答道,他沒忘記周桂的救命之恩,不想讓周桂白花冤枉錢,便主動提議道,「您不嫌棄的話,村子裡有間空屋能住,周遭的環境還算清幽,裡頭也整理得挺乾淨的。」

  「幫大忙了。」周桂略一點頭,臉上雖然還是那副淡漠的表情,卻沒有推拒村長的好意。

  「我來給您帶路吧。」

  村長說完就要往屋外走,周桂臨走前卻突然想起件事來,「對了,那孩子……看上去比孫翼還要大一些的,也是這村子裡的人麼?」

  「嗯?」村長聞言停下了腳步,「您是說柳曦吧。」

  吳將軍在一旁做個了請的手勢,村長意會過來,一邊帶路一邊說道,「他是一個多月前來到這兒的,雖然不是我們村裡人,卻是個招人疼的好孩子。」一說起村裡的孩子來,村長不苟言笑的臉龐頓時多了幾分慈愛,

  柳曦……原來那位少年名叫柳曦。周桂默念了幾次他的名字,腦中浮現出他的身影。

  一個多月前,也就是在和自己分開後沒多久,他就來到這個地方了吧。

  「那他現在住在哪兒呢?」

  「他就住在附近的客棧裡,」說到這,村長皺起眉頭忍不住多碎唸了幾句,「也不曉得他年紀輕輕的,身上哪來這麼多錢。」

  「……」

  周桂適時地無視了這句話,沒好意思讓村長知道,那些錢就是從自己身上來的。

  「真不好意思,和您說了這些。」村長不曉得兩人的前緣,還以為周桂找他也是因為調查這次的事件所需,「您要找他的話,不妨先到孫家看看,那孩子成天和孫翼膩在一起,感情好得像親兄弟似的。」

  「嗯,我會的。」

  說話間,幾人已經走到了目的地。

  村長說得確實不錯,這處空屋座落在遠離人煙的小徑之後,周桂平時還得找時間辦公,也不致於太受干擾。屋子的外觀雖然老舊了些,裡頭倒是頗為寬敞,廳堂、廚房、臥室皆相當完備,各式家具一應俱全,甚至還有個能夠沐浴的小間,作為暫居的處所而言,確實比客棧的廂房強上許多。

  「枕頭被褥那些,我會再請人送過來的。」村長環顧了下房間四周,確認裡頭的東西都還堪用後,又補充了句,「順帶讓他們把這裡再弄得乾淨些吧。」

  「不必,這就行了。」周桂不欲勞動太多人,他這次本就是微服出宮,不希望太過張揚,反倒攪擾了人民百姓原先的生活。

  再說,這屋子雖然因為空著許久而少了些人氣,本身倒也足夠乾淨。

  「知道了,您有什麼事再隨時吩咐。」大概是看出周桂的顧慮,村長沒再繼續堅持,「那我就先告辭了。」彎腰向周桂鞠了個躬後,村長便先行離開了。

  周桂站在窗邊望著村長的背影,出神了好一會後才將視線轉回屋內。

  他已經很久沒有出宮了。

  自從十年前的周家大火,當朝天子下令將失去雙親和住所的他接進宮裡照顧開始,他就再沒踏出宮中一步,也對外頭的世界不再感興趣。

  那時的他年僅十歲,卻已經有太多不得不學習的東西在等著。他深埋進書本和星象之中,無論是喜歡也好,不喜歡也罷,日復一日的學習讓他能夠將悲傷的過去和自己隔絕開來,無垠的夜空則讓他在繁複緊湊的日常中,稍喘一口氣。

  已經分不清楚是責任還是天賦所致,十五歲那年,周桂一肩扛起父親過去所擔任的欽天監的工作。比想像中還要吃力的重擔,讓他終於無暇思考其他的事,他不關心朝野內外對他的評價,不在乎其他人對他明裡暗裡的嘲諷,那些想與他結夥或是陷害的人,他也一概不看。唯一不變的,就只有忠於朝廷、忠於太子的這一原則,以及每晚到司天台觀星的習慣。

  閒暇時,他就在宮裡隨意地走走看看,偶爾也會被找太子找去聊天、打發時間,或者再看一次父親所留下來的那本書。

  這本他從火場中唯一來得及救下的書,早已因翻閱了太多次而變得破爛不堪,即便上頭的字跡已經模糊得難以辨認,他仍舊不厭其煩地修補了一又一次,用漿糊把破碎的藤紙一片片拼好,用麻繩將零散的書頁一頁頁捆緊。

  他也說不出究竟是因為捨不得,還是因為想留住些什麼。

  捨不得遺忘雙親的容貌、聲音和過往,想留住這些他們曾經存在的證明。

  周桂伸出手輕撫著窗旁的書桌,或許是有人使用過的關係,桌面已經有些斑駁了。宮廷裡的東西永遠都是光鮮亮麗得一塵不染,這些因歲月所自然留下的痕跡,反倒讓他有些愛不釋手。

  屋子裡流轉著一股懷舊的空氣,他莫名地想起那些和父親一起看書的夜晚,還有母親經常煮的那鍋甜湯。

  吳將軍看著周桂佇立在窗邊良久卻又一言不發的模樣,簡直像是看見了十年前那位異常冷靜的周小公子般。

  當年就是他牽著十歲的周桂逃離火場,坐上前往宮裡的馬車,還記得那時自己也是被周桂的面無表情給弄得摸不著頭緒。

  「吳將軍。」

  周桂的聲音讓他瞬間回過神來,吳將軍趕緊應聲道:「是,周大人。」

  「替我把行李拿過來,晚點我自己收拾。」周桂說著,邊走出了屋外。

  「我有點事得出門一趟,先不必跟著我了。」

  吳將軍一聽這話又著急了起來,於公於私,他都不敢放周桂一個人在外頭,「這哪行,殿下可說了,我們就是來負責您安危的。」

  周桂有些無奈,心道我起碼也是一介成年男子,況且這裡知道他身分的也只有村長一人,實在無需如此擔憂。

  吳將軍個性老實又武藝高強,對朝廷向來忠心耿耿,唯獨太愛操心這點得改改才行。

  「你們就趁這段時間好好休息一下吧。」周桂懶得再和他多說些什麼,逕自吩咐道,「替我準備好晚餐就行了。」

  言下之意,他最遲會在用晚飯時回來。

  「是。」吳將軍聞言才勉強放下心,領了命後稍一鞠躬,轉身便往驛站的方向走去,準備將周桂寄放的行李全部領出來。

  周桂呼出一口氣,終於把公務交代完後,他也該來好好處理自己的私事了。

  走出小徑外,午後的街道雖不如早上那般熱鬧,來往的人潮和擠滿兩側的小販對他而言仍是一幅相當陌生的景象。

  周桂定了定神,辨認出村長方才說的位置,朝著孫家的方向邁出步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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